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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管理是一門真正的博雅藝術》

作者:邵明路

彼得 • 德魯克管理學院創辦人

光華社會企業主席

發表於「博雅管理之振興與本地化」國際研討會 2017年10月13日。 香港

⟪理解德魯克需要視角的高度⟫

我很高興也很榮幸,今天有機會在論壇上和各位分享一點,我個人對「管理是一門真正的博雅藝術」這個主題的看法。首先我想說一下「Liberal Art」的翻譯問題,在我們中文裡面可以翻成-「博雅藝術」,但是我寧願把它翻成「自由技藝」,技術的「技」、藝術的「藝」,因為我覺得這樣更貼近英文的原意- Liberal Art。Liberal就是自由的意思,Art可以翻成藝術,但是因為管理它是要應用的,它是要產生結果的,所以我覺得它既是一門技能,也是一門藝術,所以我就用了「技藝」這兩個字,「自由的技藝」。在現代管理學之父- 彼得 · 德魯克看來,他對創建管理學科的貢獻,就在於他觀察和研究管理的獨特的角度。在德魯克之前,管理被歸納為是一門科學,也有一些人把它歸納為是一門人文的學科,或者是Social Science,叫做社會科學,但是德魯克先生認為應該給它一個更貼切的標籤,說它本質上是一門博雅藝術。


1999年1月18日,在德魯克先生接近90歲高齡的時候,他寫下了下面這樣一段話:


德魯克先生他的獨特角度,就是在這段話中所提出的,他是聚焦於人和權力,聚焦於管理者以及被管理影響的人的價值觀。當然作為一門學科,他也要研究那些concrete ,就是很具體的東西,管理的組織結構和規範,以及由這些結構和規範衍生出來的方法,程式和工具, 模型等等。


但是任何學科其實都會涉及到他上面所說的這些Structure and Constitution (結構和規範),以及方法和工具,所以這裡我認為他的獨特角度,就是他提到的People and Power - 人和權力,以及Values(價值)。那麼,為什麼聚焦於人和權力,會和管理學作為一門「自由技藝」的本質密切相關呢?德魯克對人和權力的看法,在這個看法的背後隱含著什麼重要的、根本的價值觀呢?這個價值觀和德魯克本人的信仰有什麼關聯性?這些又是怎麼影響和回到在管理的結構、規範、方法和工具,以及衡量的指標?我想舉幾個例子,我們先從具體的工具、方法和規範,來驗證這點。


幾個月前我讀到了一則美國開國元勳,也是美國第一位總統- 喬治 · 華盛頓,在他政治生涯達到頂峰,得到全美各派菁英和民眾的一致擁戴,推舉他連任總統的職位的時候,他斷然謝絕而且主動引退的故事。華盛頓的故事體現了華盛頓對權力的認識,也就是德魯克在那段話裡面所提到的,他對人和權力的關係的認識。德魯克是一位基督教徒,雖然他很少在自己的著作當中談論他的信仰,但是很明顯的他的信仰對他的整個研究,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。


我個人是通過讀聖經體會到這一點。讀聖經我有這樣的認知,人是不應該有權力的,只有造人的造物主- Creator 才擁有權力,因為造物主是高於人類的。人有的只是授權- Authority,也就是他只是在某一階段、某一事情上,因為他所擁有的品德、知識和能力而被授權。不但任何個人是這樣,整個人類也都是這樣。民主國家中「主權在民」,但是人民的權力也是一種授權,是上帝授予的,人在這種授權之下只是一個有自由意志又要承擔責任的「工具」,他是造物主的工具而不能成為主宰,不能按自己的意圖去操縱和控制自己的同類。認識到這一點,人才會謙卑而且有責任感,他們才會以高於人類的、只有上帝才能夠掌握的公平正義的標準,去時時檢討自己。


聖經先界定了人和神的關係,由此產生權力(Power)和授權(Authority)的區別,他接著就界定了那些擁有授權的個人之間的平等關係,也就是他們都有自己的價值、都有自己的創造力、都有自己的功能、都應該被尊敬、而且應該被鼓勵去創造,這些完全是來自基督教的信仰。聖經先界定神和人之間的關係,然後界定每一個個體的人之間的關係。美國的獨立宣言和憲法中所說的,人生而平等,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、不證自明的權利,這個權利不是Power,是Rights,正是從基督教信仰來的,可見信仰決定了價值觀,尤其是我們這裡所提到的最根本的、也是最核心的「人」的價值。


一個有趣的現象是,從上面所提到的信仰和基本價值觀出發,作為一個西方國家,美國真正實現了東方的「中庸之道」。中國提出了中庸之道,但是中國對中庸之道的理解和解釋五花八門,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比較多的重視「庸」,就是庸常、隨俗,所謂「出頭的椽子先爛」,「人人都怕被槍打出頭鳥」,可是沒有人特別留意中庸的「中」是指什麼?好像「中」就是在中間,是不偏不倚,問題是不偏不倚什麼?很多人沒留意,這個「中」其實就是真理,就是那個絕對的準則,儒家說「中」是天理,基督教說是上帝,說法雖然不同,但是他們都認為真理是絕對的而且只有一個。真理是高於人類的,在這種情況下,任何人的權力和地位都是暫時的,是有限的,是因時因地制宜的。所以美國的「聯邦分權制」就是一項中庸的設計,它本來是政治制度,後來被引伸和應用到企業管理的結構和決策設計當中,正是德魯克首先觀察到和總結出了這一點。德魯克創造的最著名的管理工具- 「目標和自我控制的管理」,把組織和個人、社會和組織,這三者之間的價值觀以及他們的目標平衡起來,這也是中庸的設計。兩百多年來,美國在經濟、社會、科技和知識的發展方面,全方位地創新,創新就是在變和不變之間、發展和延續之間,設計一種平衡的辦法,代替革命,革命是極端的,創新卻是溫和和中庸的。所有的中庸的設計,都有一個「中」做平衡的準則,比如聯邦分權制,這個準則就是保障判斷的獨立性和決策的公正性;再比如「目標和自我控制的管理」,這個準則就是個人和組織是否真的有功能和有貢獻;而在創新當中,這個準則就是一定要創造出新的價值,同時減少傷害和破壞。


讓我們看一看另一項很重要的管理工具- 決策。或是管理的技能,決策可以說是最基本的管理技能,由於它涉及權力的應用,也被視為一門藝術。德魯克為什麼特別強調決策要先從不同意見開始,而不是像通常認為的從弄清事情的事實和真相開始?他說所謂事實或真相,只是人們對事件的看法,最終決策都是根據管理者的理解和假設做出的,特別是像創新這樣的決策,是根據對真相的看法形成假設,然後按照這個假設制定決策,也就是制定一個解決方案付諸實施,實施的當中要檢討,有可能要調整方案,也有可能完全推翻之前的假設,那就要停止這項決策的執行,任何決策都是在人的有限認知和片面認知的基礎上,儘量多角度的避免片面性,而且就算這樣徵求了所有的利益相關方面的、知識相關方面的人的意見,做出了一個決定,還是要回到實際當中被檢驗,這些完全都是中庸之道。德魯克說美國的本質就在於政治,所謂美國的政治是什麼?就是相容並蓄、多元,知道自己是要犯錯的,因此要從不同意見開始,允許少數人保留自己的意見,不能夠強迫。反思中國的歷史,我們雖然提出了中庸之道的概念,因為種種的原因,兩千多年來,中國的政治很多時候是走極端的,要麼僵化腐朽,拒絕改變,拒絕改革;要麼訴諸顛覆性的革命和戰爭。這樣的政治和歷史,影響了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,反過來塑造著中國今天的文化,而這種文化、這種習俗,也會被中國的企業所繼承,而導致壓抑創新,特別是缺少原創性的創新。


現在我想歸納一下剛才我所談到的內容:


第一,管理最根本的問題,或者說管理的要害,就是管理者和每個工作者,怎麼看待和正確處理人和權力的關係,People and Power,因為管理從本質上是反對專制、獨裁和壟斷的, 德魯克有一句非常重要的名言:如果管理失敗,極權主義就會取而代之。這裡所說的極權主義,不是集中的集,而是極端的極,英文是Totalitarian,所以可能管理最偉大的作用,最珍貴的價值,和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意義,就是它可以讓對人類社會造成過最大傷害和破壞的專制和極權主義,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壤。


第二,這個問題的背後,其實是管理者和每一位受管理影響的人,他們個人的基本價值觀,怎麼評價人類?怎麼評價身為人類一分子的自己和自己的同類?你的信仰或內心深處的信念決定了這些價值觀。


第三,我舉出了四個屬於管理的組織結構和規範領域,也就是德魯克所說的Structure and Constitution (結構和規範)這個領域的例子,來說明和驗證上述第一和第二兩點,驗證這兩點的重要性,以及它們是怎麼滲透和影響到管理結構,管理的規範,管理的工具,這四個例子分別是:聯邦分權制;目標與自我控制的管理;決策,它的原則和流程;以及創新。對創新我要特別補充說明一句,創新這個代替革命的工具,小到可以應用在生產過程中的一個環節,也就是通常我們把它叫做流程改造,大到可以應用在一個國家、一個地區的整個社會變革。


第四,我在討論上述四個例子的時候,涉及了我對中國傳統文化,特別是儒家學說中的中庸之道的理解,真正正宗的和本源的中庸之道,和現代管理學是息息相關、心心相印的,這也證明了不論東方文化還是西方文化,他們當中的文明的成分,都是相通和可以互相融合的,而作為一項真正的自由技藝的管理,正是連接東西方文化,或者說連接東西方文明的一座橋樑。


我最後想對大家說的是,管理學並不是一個人或者一個機構的成功學,它不是旨在讓某一家企業賺錢,或者在生產效率方面達到最優勝,而是旨在讓我們每個人都生存在其中的人類社會和人類社區更健康,較少傷害和較少痛苦,讓每一個工作者,按照他與生俱來的善意和潛能,自由的選擇他自己願意在這個社會或社區中所承擔的責任,自由的發揮才智去創造出對他人有用的價值,從而履行這樣的責任,並且在這樣一個創造性工作的過程中,成長為更好和更有能力的人。這就是管理作為一門真正的自由技藝,或者叫博雅藝術,Liberal Art,它的真實的含義。

謝謝大家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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